第160章 尾声:数点秋声侵梦短(1 / 1)

东厂观察笔记 她与灯 3370 字 2021-07-13

靖和元年九月初三, 秋决日。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长满青苔的石壁上。

天还没有亮,北镇抚司内禁卫森严,身着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张洛亲手点燃一盏灯, 堂中一下子亮了起来。

邓瑛从后堂被带了出来,他走得有些慢, 但押解的人并没有催促他。

他双手被绑绳束缚于背后,绑绳勒进肩骨。

张洛问道“什么时候绑的。”

校尉应道

“大人, 按的规矩。”

“先松开。”

“不用。”

邓瑛平声道“反正是要绑的,不在这一时。”

他说完顿了顿,“我想喝一口水。”

张洛道“给他水。”

狱卒递上水杯,邓瑛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

张洛示意押送他的人暂时退到堂下, “你可以在此处坐一会儿。”

邓瑛抬起头, 问道“监刑的官员定的是谁。”

“刑部尚书齐淮阳,刑前的所有事,我与他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职权之内, 我都会尽量帮你。”

邓瑛摇了摇头笑了笑,“我想活下去。”

张洛微怔,在场的人则陷入了沉默。

“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我也知道, 此时说太晚了。”

话音刚落, 堂外禀道“大人,刑部的人来提囚了。”

张落冷声应道“知道了。”

说罢侧身让了一步, 抬手行揖道“既如此,我便送你一路好走。”

辰时。

雨渐渐停了, 潮湿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泞。

顺天府附近的轩馆大多闭了门, 府衙左面的皮场庙(1)前, 官差正在往刚建好的刑台上泼水。大片大片污秽从刑台上被冲下来,流入台下的旧沟槽中。

五城兵马司的护卫将观刑的众人阻在刑台十米之外,然而人群越聚越拢,与兵马司相互拥推,时不时有人摔倒。齐淮阳站在围帐后面,对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过去,告诉兵马司指挥使,绝不能在此时伤及百姓。”

不多时,兵马司来禀,“尚书大人,这还不到辰时,已有上万百姓来聚,不是我们行举粗暴,而是拥推之下,实在难免误伤啊。”

司官道“大人,巳时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将取囚的时辰再往后押一押。”

齐淮阳道“倒不是不可,但你们觉得作用大吗?”

“这……”

正说着,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道“尚书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齐淮阳伸手撩起围帐的一边,司堂的官员也聚了过去。

人群之中,周慕义和几个翰林院的官员身着襕衫,护着行路蹒跚的白焕慢慢地朝刑台走去。他已年过八十,无法独行,即便被送云轻搀扶着,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两朝首辅,亦是翰林院众多官员的老师,病退入野之后,一直行走不得。众人不曾想过,今日竟在此处能再见到他。纷纷呼其尊位“白中堂来了,给中堂大人留一条路!”

刑部的两个司官挤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书大人请您往后面来。”

白焕扶着宋云轻战直身子,朝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资格与你们尚书大人并立一处。”

“阁老您不要这样说,您年事已高,我们……”

“非监刑者,何以立高台,我……”

他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来,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学生……”

他说完,伸手扶着刑台前的栅木,将孱弱的身子倚靠下来。

齐淮阳放帐角,转身见身后的众官皆垂头沉默,不禁道“有什么话说吧。”

众人起先没有说话,最后一个末等的堂官抬头道“尚书大人,下官不忍。”

话刚说完,外面传来一声鸣锣。

押送邓瑛的囚车到了皮场庙前。

邓瑛被人从囚车上带了下来。

时有时无的细雨,沾润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却因为被绑缚得过紧,丧失掉了大半的知觉,反而不觉得冷。

他抬起头朝皮场庙看去。

皮场庙是太(和谐)祖时期开建,在顺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剥皮之所,后来改为极刑的刑场。血污之地,不论如何洗刷,气味都不好闻。然而周遭的树木却长势甚好,几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几片琉璃瓦顶,被雨洗得干干净净。

邓瑛踩着道上的泥泞朝前走,目光却一直没有从瓦顶移开。

从前的时光如瑰丽的旧梦,即便在最肮胀的泥淖里,也能折射出光来。

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为这座皇城的营建者,直到临死之前,他终于被杨婉摁灭了那颗自毁的心,他才敢直视自己的存在过的痕迹。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一如大好的河山,风光无边。

无关当朝人心,也无关历史的规则,平等地看待着他这个即将被处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虽然他知道已经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并没有特别悲伤。

原来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后,即可正视自身。刑余至今,他还是第一次,真正问心无愧。

邓瑛想着,轻轻地闭上眼睛,任凭差役带着他穿过庙后的烟树,走向皮场庙。

刑台下的围帐后面,邓瑛被带了进来。

围帐一揭一闭,雨气和土腥味便涌了进来。

齐淮阳示意众官都噤声,询问押解邓瑛的差役道“验身的录文在何处。”

差役将录文呈上道“这是北镇抚司使亲自所写,已在诏狱中验明,张大人命我转告尚书大人,此处不必再行。”

齐淮阳看着文书应道“知道了。”

说完看向邓瑛,“我身为监刑官,不能与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大人请讲。”

“我虽未曾与你结交,不全识你性情。但观杨婉一文后,至今意不能平,我对先生,心有不忍。”

邓瑛道“请大人慎言。”

齐淮阳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听一听。”

他说完,正声唤出他的名字“邓瑛。”

“在。”

“按律候刑示众,你不得开口,否则即刻去舌。”

“我明白。”

一个堂官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他说话。””

齐淮阳看了他一眼道“休问。”

说完对差役道“带他上去吧。”

刑台不过十阶,邓瑛却走得极慢。

喧腾的人群,见他被带上来,却自发地静下来。差役将他带到刑架前跪下,而后退至他身后。邓瑛原本闭着眼睛,却听见台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他的字。

“符灵。”

邓瑛肩膀一颤,低头朝刑台下看去。

焕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焕。

他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额前满是汗水,即便倚靠着栅木,身子却依旧虚晃不已。

邓瑛张口哑然,只能艰难伏下身,向白焕叩了一首。

白焕仰头望着他,孱声道“符灵,老师来送你走。你放心,我活着,你即身有所葬之地,灵有所安之处。”

邓瑛直起身子,含泪摇头。

白焕向他伸出一只手,虚抚向他的头。

“符灵,你不需要开口,不需要说话。”

“是啊厂臣,您不需要开口。”

宋云轻说着,屈膝跪于刑台下,陈桦也随她跪倒。

宋云轻抬起头望向他,提声道“杨婉不在,我替她说。贞宁十四年末,吾弟惨死于何怡贤之手,我受牵连,险些亡命,幸得厂臣与杨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尸,为厂臣所收,今葬于中官,我上香之时,都会感念厂臣之恩。厂臣,宋云轻曾是内廷女官,虚读十年书,却只思自保,然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与杨婉,杨婉说,这天下有冤可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们一定有开口的那一日。”

“是!”

人群之中的周慕义高声接道“我亦虚读十年书,不识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余田产,厂臣分文未取,还将俸禄散尽,撑我南方私院。我等轻狂,不识别君礼,显丧命于秋考之前,幸得厂臣与杨婉姑娘相救,才有我等今日。邓厂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谢,当年道上相逢,你举镣问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样。我周慕义今日答您,此后不论世道如何,吾等皆愿同您一样,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惧污秽,守住本心,和光同尘。”

他说完,亦抬手作揖,向他三揖。

而后屈膝行跪,高声道“翰林院庶吉士,滁山书院院生周慕义,跪送厂臣。 ”

此话说完,宋云轻亦伏下了身,高声道“厂臣,云轻跪送你!”

陈桦也随声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邓瑛无声而泪,不住地摇头。

差役恐他异动,上前将他摁住。

白焕喘喝道“他根本就不会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声一出,人群中亦响起了附声。

御史看着刑台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齐淮阳面前道“齐大人,眼下这情景,我必要入宫回禀陛下。”

齐淮阳抬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写章,你亲自带回宫